云与饿
此篇内容最初是在2022年三月份的某架飞机上写成,那时候在上高三,所以这种虚无的幻想和某种精神内核竟是原生性的嘛。
我偏爱舷窗边的位置,只为捕捉暮色与云层的密谋。暮光在天际线点燃,云朵的军团在下方无声地翻涌、堆叠、溃散。它们边缘熔金,底部却沉淀着铁灰的阴郁。
机翼之下,云海翻滚,如同大地所有未能言说的念头在无声沸腾。这流动的国度,有的沉坠,有的升腾,仿佛在重塑失落的大陆。
ta说过,云是云的天,云是云的海。此刻,我与无垠的云海前所未有地接近,坠入一片巨大而沉默的怀抱。
机舱内,耳机里的声音模糊成背景杂音。摊开的书页,字句清晰,却隔着无法穿透的薄雾。回忆总是不请自来,如同暗夜里老旧自行车铰链碾过积水的声音,
突兀地撕裂寂静。
尘封的某个冬夜。月色温存,夜风却带着刀锋般的冷冽。ta教我如何摆脱失眠的困扰。ta声音轻缓,
像在安抚迷途的魂灵:“闭眼,想象自己在无限的高空,身体化作一朵灰色的云,在现世之外的远方飘荡…”
后来,我终于闭上眼睛。在骨髓深处涌现了微弱的电流,带来奇异的酥麻与舒爽,啃噬着神经末梢。时间失去了刻度,周遭的床褥、墙壁、时钟的咔哒声,
都褪成模糊的远景。只有如高潮般的余韵在体内游走、碰撞、回旋。
ta指着天空堆积的云影:“每天晚上,人类的部分灵魂会伴随着积年的沉疴变作团团的云雾,消解在风中。” 我却已经昏昏沉沉,贪恋这种无意识的迷惘…
一阵气流颠簸,将我硬生生拽回现实。降落广播冰冷地切割空气,我摘下耳机,一种沉甸甸的颓败感无声压下。
这种幻觉,确如一场荒诞的春梦,只是梦醒时分,那些人事便如少年时代隐秘的潮汐痕迹,被仓促擦拭,连同那点温热与羞赧,一同遗落在时光的皱褶里。
在陌生旅馆的浴室,水流如注,凶狠地冲刷身体,仿佛要将疲惫、不堪和所有零碎的记忆残片一同卷入下水道的黑暗深渊。
当我带着一身水汽出来,房间已空荡如初,连一声告别都吝啬给予。ta消失了,不,ta从未存在过。
作为幻想的实体,又一次悄无声息地溶解在了水雾里。只留下如同潮汐退去后沙滩的冰凉与空洞,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洁净感,徒留无措的茫然。
这空洞如此熟悉。无数个闷热黏腻的夜晚,我总在相似的梦境边缘惊醒。梦中人的低语、模糊的线条,如同月光下飘渺的魅影,勾勒出最后一点依稀的轮廓。
醒来,泪水浸透枕畔,只余一片虚妄的荒芜。
偶尔,会渴望亲近。听人说话,看人眉宇间因遥远故事而起伏的情绪,仿佛对方真有将抽象语言凝结为实体的魔力。
看人为不相干的情节愤愤,恍惚间觉得自己也被无形的绳索拽入那个时空,与之并肩。
总觉得他人是以某种精心修剪的姿态面向世界,而将那装满思虑、天真与幻梦的透明内核,小心翼翼地藏匿,独自揉捏塑形。
我似乎也触碰到了那透明的边缘,但这触碰本身,却像隔着一层冰冷的陈列玻璃。
离开前夜,被友人拖去酒吧。舞台灯光如熔岩倾泻,鼓点密集如重锤砸落胸腔。台下手臂的丛林在声浪中狂舞、跃动,汇成一片忘我的漩涡。
我不在其中,仿佛灵魂突兀地抽离,冷眼悬于喧嚣之上,如同一个被遗忘在欢乐场外的孤魂。
他人的狂喜如潮退去,唯我搁浅在寂静的滩涂。这种抽离如附骨之疽,越是靠近人群,那无形的界限越是溶解模糊;
越是努力倾听,心底的孤寂却愈发清晰沉重——仿佛永远隔着一层坚韧的透明薄膜,彼此的气息可感,却永难真正相融。
靠近他人,无异于一场缓慢的自我凌迟。惶恐如影随形,逼迫我只敢将月亮光洁的正面示人。无法坦诚,于是每一次靠近都预演着告别。
想象自己幽暗的底里被无情洞穿,在松懈的刹那暴露于天光之下。越是如此揣度,越觉安全的活法或许是永远在岸边逡巡。
竖起耳朵,频频颔首,做出靠近的姿态,心底却在冷静地审视自身的漠然。疑心自己构筑的不过是理解的虚像,进而推想他人亦是如此。
不倾听,不理解,保持距离,在安全的堤岸踱步,用手指圈成喇叭的形状,对着虚空无声嘶喊,也静候着不知源头的回响。
我怯懦,不敢纵身跃入那可能的深渊,不敢真正涉足某人心绪的暗流。我的世界充斥着徒劳的辨识与猜度,无果的期冀与更深的失落。
然而此刻,在思绪的纷乱深处,却有个念头无比清晰:会有人像一床被午后阳光彻底晒透的棉被,暖意从纤维深处透出,蓬松柔软,令人渴望深埋其中。
“我好饿。” 这念头猝不及防地冒出来,带着灼人的焦渴。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游移,
琳琅的食物影像掠过,胃袋却空空荡荡,连渴望的形状都模糊不清。我索求,我渴望,需要用什么东西来消解灵魂的饥饿感。
我不要那以愧疚编织的网,不要施舍的怜悯,不要混杂着感动的惶惑。
我渴求爱,裹住这漫长漂泊里始终悬浮、始终饥饿、始终未能落地的,云絮般的心魂。